文丨徐静波 杨壮
走过不平凡的2023年，中国经济在砥砺奋进中迎来2024年新开局。面对更趋复杂严峻的国内外环境，作为市场主体的企业，该采取哪些行之有效的办法应对挑战？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20世纪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崩溃，此后日本用了三十年进行产业结构调整，最终走出阴影迎来复苏。北大跨文化领导力论坛特邀日本亚洲通讯社社长徐静波做了专题演讲，北大国发院教授杨壮还就中国企业家关注的问题与他进行了对话。
——编者
20世纪90年代，日本GDP的最高增速曾达到18%，但经济随之出现严重下滑，日经指数降到8000点，而在2024年2月日本股市日经指数已经重回39000点。那么，日本企业如何用三十年时间走出泡沫经济崩溃阴影的？
1990年，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如何走出困境？在此后的三十年里，日本进行了产业结构大调整，确立了三个战略：占据上游、控制中游、放弃下游。
占据上游是指占据核心材料和核心技术。在过去二三十年中，日本集中资金、人力，全力研发新技术、新产品，坚持“技术立国”的方针。比如，今年1月2日，一架日本航空公司客机在东京羽田机场降落时与海上保安厅飞机相撞起火，但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内，日航机组人员成功将367名乘客全部撤离。虽然飞机被烧毁，但没有造成人员遇难。其原因除日本航空公司机组人员有很好的安全训练素养之外，碳纤维机体材料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因为这一架空客A350客机机体使用的是碳纤维材料，而不是传统的铝合金。碳纤维材料比铝合金轻30%，强度是铝合金的三倍以上，其燃点低，阻燃性强的特性为大家逃生争取了很多时间。可以说，碳纤维材料为乘客和机组乘员的逃生立下了功劳。A350客机的碳纤维机体是由日本东丽公司研发的，而东丽公司却是一家传统的纺织企业，从20世纪90年代就开始研究碳纤维，目前是世界上最大的碳纤维生产企业，也是全球碳纤维材料的研究高地。在全世界最基础的18种新材料中，日本已经领先了14种；半导体产业的19种关键材料中，日本拥有14种。半导体产业由材料、技术、生产设备三大块组成，日本在材料和生产设备上占据了全球大部分份额，因此，台积电、LG、IBM等世界著名的半导体企业纷纷在日本投资建厂。因为只要拥有技术，就可以在日本找到先进的材料和设备，完成半导体产业的构建。未来几年内，日本很有可能成为世界最大的半导体王国。控制中游是指控制核心零部件和精密仪器设备。日本控制中游的最基本手段就是只赚“里子钱”，不再赚“面子钱”。许多电子产品的外壳上已经看不到Made in Japan的字样，但是拆开后会发现核心零部件还是源自日本。也就是说，当成品还没卖出去，日本已经赚到其中的零部件钱。日本企业在过去的三十年始终没有停止创新。丰田汽车公司成为世界第一大汽车制造企业，年纯利润超3万亿日元，超过中国汽车行业利润总和。索尼以前产品丰富，涉及电脑、手机、电视、音响等产品，但近几年，人们在市场上很难发现索尼的产品。即使如此，索尼连续三年纯利润超过了1万亿日元（约500亿元人民币），利润是从产业创新、在核心零部件的研发制造里得来的。比如，目前全世界高级的传感器，包括自动驾驶汽车、照相机、高级手机等使用的传感器，基本上都来自索尼。2021年，索尼宣布与本田联手造车，并表示第一辆汽车将在2026年上市。本田生产车体，索尼制造系统，共同致力于推出一款精品汽车：将配有索尼自主研发的45个传感器（特斯拉是15个），可以实现L4等级的自动驾驶；采用充电10分钟能够跑1200公里的全固态电池；音频音像系统设计为每个座位的“单门独户”等。比如，丰田汽车公司正在富士山下建造一座AI城市。丰田描绘的未来汽车是一个能够与人相互融合的全自动综合移动平台，在智慧城市里，氢能将成为城市基础设施，汽车全部自动驾驶、手机App可随时呼叫所需要的出行工具、所有人的信息全部电子化、任何消费都只需要刷脸即可。丰田正在融合诸多的未来技术，打造一座未来城市。放弃下游就是放弃白色家电和其他电子产品。20世纪80年代，日本家电产品占据中国很大市场，2010年之后，随着中国和韩国制造业的崛起，日本家电产品的利润越来越低。于是，日本企业开始放弃白色家电和其他电子产品的制造。比如NEC、东芝、夏普、三洋等企业把电脑、电视、电冰箱、手机等业务都进行了调整，大多选择了出售与放弃，索尼在日本国内仅保留了一部分手机制造业务。随着互联网时代和AI时代的到来，日本企业不断谋求创新转型，比如富士胶片公司（以下简称富士）。数码相机问世后，胶卷的存在价值大大减弱，除了拍X光的医用胶卷之外，大多摄影都不再需要胶卷。面对突如其来的时代变迁，富士面临生死存亡的困境。于是，富士发动3万多名员工出主意、提建议，商讨企业如何转型？结果，员工们认为，富士最大的技术是膜的技术，同时发现通过膜的技术可以让美容液更好地渗透到皮肤。所以，富士从一家胶卷制造企业开始转型，首先推出了富士化妆品，并只在药妆店里销售，一下子成为性价比较高的化妆品。其次，向再生医疗生命公司转型，研发先端医药设备。富士胶卷公司研发出一套医疗辅助系统，即根据所拍X光片子协助医生寻找病灶。最后，基于膜的技术研发出用来给半导体芯片降温的薄膜。富士就是这样依靠自己原有的技术，成功地实现了转型。再比如佳能。当手机拍出的照片接近于单反相机所拍摄的质量时，作为传统照相机制造企业的佳能陷入发展困境，开始向两个产业方向转型。第一，向医疗设备仪器转变，运用自己的照相与成像技术，研发更高精度、更清晰、技术含量更高的PET-CT，所以佳能现在制造的PET-CT成像度世界一流。第二，向航空宇宙工业方向转移，用自己的照相技术发展低空卫星，其清晰度远远超过一般国家的军用侦察卫星。
面对越来越复杂的国际形势，未来以什么产业来支撑经济的持续、稳定发展？日本也在寻找新的赛道，并确定了半导体产业、氢能源、再生医疗的三大支柱产业。
第一，半导体产业将是日本的支柱产业。随着AI的不断迭代，以芯片为主的半导体技术研发与制造，将深刻影响世界经济与社会的未来。如今，日本不仅引进中国台湾和美欧等半导体企业，同时组建自己的半导体研发“联合舰队”，在九州地区的熊本县、北海道和东京周边的群马县等地，建设先端半导体制造基地，打造半导体研发生产的新高地。第二，建设氢能源社会。实现能源零污染是日本社会的发展目标，而只排放清水的氢能是日本未来社会发展与经济建设最主要的清洁能源。日本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研究氢能。2016年，丰田汽车推出了世界第一辆量产的氢能源轿车“MIRAI”。2023年6月，日本政府制定了一个新的氢能源发展规划。从中可以看出，氢能不仅是一个动力能源，适用于汽车、飞机、列车、轮船的动力，而且还进入家庭、办公楼、商业设施等，取代现在的电力和燃气，成为整个社会的基础能源。2021年东京奥运会时所利用的奥运选手村，目前已经是世界最大的氢能源社区。每一栋楼都有氢能发电机组，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储能电池，可以满足照明、做饭、空调等家庭用电需求，并且当遭遇地震、海啸、台风等自然灾害，这个电池能够维护一户人家7天的用电需求。日本政府规划到2030年氢能产能达到1000万吨/年，2050年达到2000万吨/年，意味着到2050年日本直接利用氢能就可以解决整个国家的电力所需。第三，发展再生医疗。日本将医疗从预防、治疗发展到“再生”，最有代表性的是免疫细胞和IPS细胞的研究与应用，其技术正在改变人类健康与寿命。2018年，京都大学名誉教授本庶佑凭借免疫细胞的研究，获得诺贝尔医学奖；2012年，京都大学山中伸弥教授凭借iPS细胞研究，同样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免疫细胞可以研发制造出众多的靶向药，治愈癌症等疑难重症。而iPS细胞可以再生人体器官，被称为“万能细胞”。所以，未来日本将借助再生医疗技术，实现“人活百岁”，甚至更为长寿健康的目标。
日本走过的路、积累的经验、受过的教训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希望中国企业在不断变化的大环境下，以不变的初心找到持续高质量发展的方向。
杨壮
北大国发院BiMBA商-欢迎来到公海堵船www710132前联席院长
徐静波
日本亚洲通讯社社长
日本报纸《中国经济新闻》总编
日本创研株式会社社长
著有《日本如何创新转型》《日本人的活法》《日本的底力》等书
日本有34000多家百年以上企业，占全球百年企业的50%，200年以上企业占到65%。是什么成就了日本企业的百年发展？北大国发院教授杨壮与徐静波的深度解读，揭示了日本企业百年发展的秘诀，相信可以给大家带来深入的思考和启迪。
杨壮：您认为日本长期坚持不断创新的原动力来自哪里？其背后有什么样的文化教育、社会生态、组织动力、精神在支撑？
徐静波：日本企业的第一目标是活得长，而不是做得大，追求的是细水长流，不是盲目扩张。日本银行协会在2018年做过一次调查，了解企业对资金的需求情况，虽然日本的商业贷款利率只有0.3%～0.5%，依然有75%的企业表示不贷款。因为企业在经营中始终保持足够的现金流，不会盲目扩张，会做长远战略规划。比如银座三越百货公司，已经有350多年历史，经历了地震、海啸、战争、金融危机、泡沫经济等，它的战略就是不盲目扩张、不以追求高盈利为目标，坚持“你好、我好、社会好”的“三好”原则，以服务客户为第一要求，不求辉煌，但求长久。住友集团同样有300多年历史，其“家训”里最主要的一句话是：只做主业，不求浮利。想做百年企业就不能被诱惑所迷惑，要时刻保持冷静，做自己能做的事，做自己擅长的事。还比如，日本银座的一家寿司店老板小野二郎先生，已经90多岁了，他的寿司店一天只能满足10个人用餐，但他把小小的寿司店开成了米其林三星，奥巴马等世界著名人物都去过他那里吃寿司。一套寿司3万多日元，约合人民币2000元，需要提前三个月预订。为什么只做10个人，不选择扩大？小野二郎认为自己的能力刚好能够照顾到10个人。再者，日本社会制度的稳定性及相关保障制度也使得日本企业可以安心乐业。所以，守住本心，不盲目扩张追求浮利是日本企业坚持长期发展的根本。
杨壮：日本企业在发展中所形成的专注、精益求精、百年老店的意识，以及长远思考的能力和不盲目扩张的心态，您认为哪些特质中国企业可以学习借鉴？
徐静波：中国企业与日本企业最大的区别在于：中国企业都想做头部企业和上市企业，而日本企业有要做大企业的，也有愿意做小企业的。张艺谋导演曾说：“我去美国好莱坞招人才，在电影-欢迎来到公海堵船www710132发现中国留学生学的都是导演，但日本留学生，既有学导演的，也有学舞美的，以及3D音响、剪辑等。”所以，他拍电影时化妆师、服装师、灯光师用的都是日本人。还比如独角兽企业。中国的独角兽企业几乎都是利用某一项技术，得到某一笔资金，开发出某一个产品，企业相对年轻。日本的独角兽企业大多数都是小工厂，只有四五个员工或者十多个员工的家庭作坊，但是都是代代相传的老企业。比如日本有一家专门生产螺丝、螺帽的公司，只有几十名员工，但是日本新干线列车上所使用的紧固式螺丝、螺帽就是这家企业生产的，没有其他企业能够取代它。还有，新干线列车弧形的车头，是日本一家手工作坊用铁皮敲出来的。日本认为独角兽企业可以不追求规模大小，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技术是世界一流的，产品也是世界一流的。许多的日本企业不愿意成为上市公司，觉得不上市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经营，可以更安心。加上固定的客户，与之交往过程当中，能够制造出一流的产品，则人生价值得到满足。丰田汽车董事长丰田章男先生曾说，如果丰田放弃燃油发动机，那么日本汽车产业将会有500万人失业，作为头部企业绝对不能抛弃下游企业，而是应该考虑怎么和下游供应商一起活下去、共同发展，怎么给他们转型的时间和空间，走出一条持续发展的路。这是一种社会责任，大企业不仅要对国家、社会负责，还要对下游企业负责，小企业、零部件企业要不断地配合大企业，跟着大企业一道往前走，才能做强做久。△“蓄水经营，安全驾驶”是京瓷成功的法宝。稻盛和夫先生曾经表示，他创立的京瓷公司即使7年不赚一分钱， 也不会倒闭。
杨壮：日本企业是如何有选择性地智慧学习美国或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有利于日本企业发展的经验？如何清醒认识到哪些是精华，并在运用中保持日本文化特点？
徐静波：日本在过去1000多年的发展中，向不同国家学习。第一，学习文化。在隋唐时期，日本派使者到中国学习先进的文化、技术、社会制度等等，如今还有许多日本企业家根据论语来制定企业重要经营准则，即让客户好，只有赢得消费者的认可；如利他经营，才能持续使用你的产品，从而在市场站稳脚跟；让供应商有利可图，基于良好的合作信誉才能建立起长期的黏性，使业务良性循环；诚信经营，彼此间形成良好的合作伙伴关系，保证企业的持续发展。日本许多制造企业的供应商从祖父辈就开始，祖祖辈辈一直延续。第二，学习治理。向德国、英国学习，把西方的教育制度、科技制度、文化制度、军事制度、政治制度引进过来，所以，日本近代思想深受西方的影响。日本是亚洲第一个向西方开放的国家，从一个落后的、以农业和渔业为主的岛国，发展成为亚洲的经济大国、军事大国、工业大国。第三，学习思想理念。日本接受了美国的政治思想，包括经营理念、企业的运作方式、金融的运作方式。所以，日本的国民精神、社会风尚不属于哪个国家，而是不同国家优秀文化的综合。不过日本的学习是经过甄别的学，始终保持自己的社会风尚和国民精神的清流，基本保持一个平稳的心态。另外，日本一直强调年功序列制度，工资、福利待遇随着工龄的增长而增长，但这种制度缺乏创新精神，尤其会阻碍年轻一代或者后辈超越前辈的创新、超越精神。优衣库、软银集团等企业引进了美国的能力主义，这种能力主义做法在年轻企业里得到很好的发挥，但在日本百年以上传统企业里并不适合，反而会给企业管理带来混乱。现在日本社会在反思，鼓励有能力的人跳槽的话，那么企业的技术研发会陷入断层，因为许多技术是一代代人按照接力棒方式研发的，如果骨干跳槽的话，企业的研发就会受到影响，很难符合技术领先的发展方针。目前日本企业还没有形成新的用人制度，让有能力的人受到完善社会制度的保护，如今，正在探寻更好的机制，把传统的年功序列制度和优秀人才的涌现制度融合，既保留传统的企业文化，同时又让有能力的人尽快冒出来，成为未来企业优秀的领导者和管理者。中国企业要冷静思考自己到底要什么，企业想做什么，怎样才能把企业做得扎实、永久，日本的管理、思维方式还是很值得参考的。
杨壮：日本企业家在应对经济变化时，他们的哪些品质起了决定性作用？他们成功的法宝是什么？
徐静波：“蓄水经营，安全驾驶”是日本企业成功的法宝，这8个字是日本企业经过了几百年的经营实践后总结出来的经验，是企业能够在地震、海啸、金融危机、战争、疫情等冲击之下依然不倒，而且还能很好发展的重要因素。所谓“蓄水经营”，就是企业要学会存钱，家有余粮心不慌，谁也预料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企业有钱时不要乱投资，要学会忍耐，学会存钱，以备万一。稻盛和夫先生曾经表示，他创立的京瓷公司即使7年不赚一分钱，也不会倒闭。京瓷是世界500强企业，拥有8万余名员工，可想京瓷内部有多少存款，“水库”里存了多少的“水”。正因为“蓄水经营”，所以，在疫情期间，日本破产企业很少。到过日本的朋友，一定会发现日本的高速公路上，汽车都是排队行驶，很少有人超车。也就是说，车流一直呈一条直线，而不是蛇行的。为什么日本人会如此开车？因为日本有一个基本的认识：十次超车九次事故。你也许超车成功了，但是整个车流可能会因为你的超车而不得不放慢速度，甚至会导致整条高速受堵，大家均遭受影响。所以，开车也罢，经营企业也罢，一定要“安全驾驶”，做好本业，抵制诱惑，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进，不要想着弯道超车争上游。感谢北大跨文化领导力论坛和北大国发院校友基金会对本文提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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